【鏡相人間】我們的青春在PTT

時光機的起點是1995年9月14日，Ptt在台大男8舍618室的角落誕生，使用者從杜奕瑾1人，到今日的150萬。那時大學校園裡的BBS站群雄並立，不良牛、陽光沙灘、淡江蛋捲…南北各大學系所都有自己的BBS站。

堅持非營利　評價中肯鄉民擁戴

BBS是校園生活的延伸，大學生們的食衣住行、疑難雜症，談戀愛丟即時訊息（水球），查詢感興趣對象的檔案、暱稱，閱讀免費的考古題庫，透過各類興趣看板發文章討論。對於當時的大學生來說，BBS是大學生活的青春回憶之一。

2001年接任系統總監的莊靈（ID：in2）對Ptt貢獻良多，任內從5千人上站成長30倍，逐步稱霸，成為第1大站。莊靈回憶，那時台大電機系的BBS站「不良牛」與Ptt經常上演擂台戰，互尬技術、硬體、功能，他靠著強大寫程式能力擴充功能；站務總監張哲宣（ID：okcool）負責營運：「當時真的很像打仗，例如某個體育、動漫的看板很熱門，我就寫信問他們的板主要不要來Ptt？類似挖角的概念。」站長群就像螞蟻雄兵，一群沒領錢的志工、去中心化的討論管理運作，每個人自發貢獻。

2004年，因有板主被指控始亂終棄，使用者們為主持正義發文製造動亂，當時站務總監黃健祐（ID：Junchoon）評論該亂象：「看熱鬧的鄉民請退到黃線外。」「鄉民」此後成為Ptt使用者代稱。2006年，Ptt總註冊人數達到75萬人，鄉民熱議事件登上新聞板面，影響力擴及現實生活，如：鳳山凱名、高捷男、mini158跳樓事件。

鄉民們在討論中創造各種流行語，形成Ptt獨有的網路次文化。高人氣帶來商業化的可能性，但創站站長杜奕瑾拒絕。他認為，商業化可能讓Ptt站上的資訊受到操控，失去原本自由而真實的面貌。

堅持非商業化的言論自由，塑造出樸素直接的「真實評價」，用鄉民的話來說，就是「中肯」，深得信任因而具備強大的影響力。八卦、黑特、笑話、棒球、NBA、性、表特、男女、股票、動漫、購物，任何人都能找到自己感興趣的看板。每逢選舉、體育賽事、地震、災難等重大事件發生，Ptt成為人潮聚集地，發起各種動員討論。

賣帳號亂象　一度停止註冊申請

2008年Ptt進入興盛期，之後莫拉克風災、奧運資格賽8搶3、連勝文遭槍擊、李宗瑞偷拍事件，皆在棒球板、八卦板造成綠爆（3萬人以上、6萬人以下）的討論盛況。2013年，鄉民在八卦板、軍旅板爆料洪仲丘的霸凌內幕，39位鄉民自發組成「公民一九八五行動聯盟」，發起「萬人凱道送仲丘」活動，更是Ptt首次展現其社會動員力，證明鄉民絕非只是「萬人響應，一人到場」的鍵盤戰士。

2014年太陽花學運占領立法院，3月23日那個警察驅離行政院學生的晚上，Ptt首次達成紫爆，超過10萬人聚集在八卦板。該年8月高雄氣爆，Ptt單日上線人次突破千萬（含重複上線達1158萬9,573人次）。2018年底的六都9合1地方選舉，台北市長候選人柯文哲、丁守中開票拉鋸超過深夜12點，八卦板於凌晨紫爆數小時。站史上的2次紫爆都與現實政治息息相關。

Ptt走過25年，有人說它已凋零衰退。近年，網軍、公關公司申請大量分身帳號企圖發文帶風向，原本被認為接近真實評價的討論氣氛，如今已打上問號。2018年六都選舉，Ptt更出現賣帳號、新申請達1天上千萬的現象，使得以人工審核帳號申請的管理團隊無法負荷。Ptt站方乾脆停止註冊申請，並清除大量多重、異常帳號（今年恢復台大信箱註冊）。使用者人數呈現雪崩式下滑，平均在線人數只剩約6萬，相較2年前的紫爆盛況攔腰砍半。

而今鄉民的真實面貌是什麼？八卦板新流行嘲諷鄉民都是「4％」（指民眾黨支持者，源自2020年高雄市長補選時，代表民眾黨參選的吳益政僅獲4％得票率）；又或者2015年興起的「母豬教」，使用者ID：obov以一句推文「母豬母豬，夜裡哭哭」引發熱潮，部分鄉民便開始使用「母豬」「台女」攻擊不符合他們想像的女性。母豬教教主obov告訴我們：「本來就鬧著玩的，也沒啥摸（什麼）想法。」鄉民鬧著玩，背後也有深意。有社會學者稱此厭女現象背後是「多數的失敗者」心理，仇恨女性以發洩怨念，或也反應台灣某種精神上的停滯；有鄉民認為，母豬教是所謂失敗者、魯蛇，是一撮少數人創造出來的網路聲量。

陷更新困境　將推手機版APP

Ptt缺乏新血，老舊的程式語言也面臨更新困境。2008年接任系統總監至今的蔡鎮宇（ID：wens）說：「以前都是系上有興趣的學生自願或被找去幫忙。但其實做這件事需要的背景知識滿多，如果不是進大學前就有接觸，或是大學期間非常愛鑽研，其實不是很能夠勝任。」Ptt以上世紀出現的古老程式碼「C語言」寫成，像古老的拉丁文，愈來愈少人會。近年沒有資金收入，目前暫無計畫擴充硬體，僅維持現有站台營運。

為突破困境，站務總監張哲宣去年下半年到黑客社群「g0v台灣零時政府」舉辦的黑客松上提案，「g0v也是講求非營利、原始碼公開，我們描述Ptt的困境，有2、30位工程師參加。」他說未來APP將提供更多工具，使用者可以自行選擇篩選與排序方式，「例如每一個推文會讓使用者給予正評或負評，按照評價排序篩選大家認可的留言，就不用去搶前五樓，但還是可以選擇按照原本的時間排序。」

從撥接數據機走到寬頻、智慧型手機、LINE、臉書、Dcard盛行的時代；從台灣還沒有總統直選、經濟蓬勃發展的亞洲四小龍，走到後太陽花網路社會運動改變現實的時期。這座古老堡壘正重新轉生為新媒介，而當年的大學生都已長大，他們的青春回憶在Ptt。

娘子　快跟牛魔王出來看神龍

跟吳達偉走在台大校園，面前經過一名穿黑色短上衣、緊身牛仔褲女孩，露出一截纖腰、踩著高跟鞋婀娜而去。問他：「這樣你神得出來嗎？」他老練地回答：「這不是熱舞社就是國標舞社，會露腰的女生不多。」經過農推系，他又說：「以前常看到翁滋蔓在這被男生用腳踏車載走。」翁滋蔓是當年校園美女，被鄉民封為「台大五姬」之一。

主導抽學伴　表特板供正妹資訊

吳達偉大一時擔任機械系公關主導「抽學伴」（大學生認識外系同學的重要社交管道），利用機會取得ID姓名電話對照表，逐漸掌握各系所正妹名單，知悉哪位系花最近交了男友、哪個熱舞社美女很受歡迎。他神情回到青春期男孩：「在宿舍除了念書就是打BBS，從晚上6點到睡前全都在鍵盤上，面對一個黑畫面丟水球、灌水、打嘴砲、蒐集資訊，但我還算行有餘力啦！上課全勤，還有拿書卷獎。」

他在家裡和學校是乖寶寶，但在BBS上是另一個人格。大一下學期，他另創ID ZZZZZZZZZ9。「大家會在表特板（表特由beauty音譯而來，指美女）上討論在什麼課、看到誰，大概描述一下外表或穿著，我就猜啊！抽絲剝繭，想說那個時間、地點應該是外文系的大一國文課吧？」那時連無名相簿、數位相機都還不普及，他根據極少線索，短時間內猜出鄉民口中那位美女的身分，「都是純文字提供資訊，有7成把握才會出手，命中率有8成吧。」鄉民嘖嘖稱奇，他被譽為「神龍」「Z9大神」。每次一發文，底下紛紛推文「娘子，快跟牛魔王出來看神龍」，流行語「神一下」也是因為他。

紅到什麼程度？Z9大神連續囊括3屆Ptt名人榜第1名，帶起校園美女評比風潮，延伸到電視圈，綜藝節目《我猜我猜我猜猜猜》週週請文藝風、運動風…不同主題美女來上節目。「每個禮拜六晚上9點，鄉民最愛待在電視機前，『第1位歡迎XXX』，主持人唸完資料，我們就比賽誰最先找出這個美女的相簿和個人資料，同時有千人在線。節目一播完，1到5號全部列出來，裡面大概有3個是我找的。如果這集節目是帥哥，鄉民就說：『下班囉！』整個在線人數往下掉。」

他觸角遍及台北市的台大、政大、師大、國北師、市北師，一間間攻城掠地，「基本上顧好這5間差不多，遠一點到銘傳、文化，就像北伐。」

無名小站相簿開始流行後，他的神人範圍擴展到新竹清交、南部，「我把知名美女相簿加到我的最愛，按學校分門別類，找資料就很快。那時各校都在傳說Ptt表特板很神，開始聞風來板上許願，我有時候看相簿，有時候用背景猜，純遠端作業啦！Z9只此一家別無分號。」無名小站廣告詞一度打出：「網路美女與Z9的一致選擇。」

鄉民一開始不知Z9是誰。對他來說，那只是網路上另一個人格：中二屁孩，愛看美女，注重外表，講話白目。「大家都說現實中的我看不出來是Z9，這句話，我人生15年一直聽。」吳達偉是桃園人，家中開鋼筆工廠，從小就會幫忙組裝，乖乖念書上台大，穩穩畢業娶妻生子，太太是政大校園美女，他畢業後當科技業工程師，29歲早早當爸爸。

隨著出社會工作，他關注的板也從表特板變成車板、科技業、股票板。2014年，他跟雞排妹在臉書互嗆，鄉民群起攻擊Z9。他心想，我有家庭、小孩，還要這樣當Z9跟網美鬧到何時？「好吧，我就不解釋，自己默默消失，就是時間點到了。」但直到今日，表特板鄉民欲神美女仍大喊「跪求神龍」「有請神龍再現」。

神龍不再現　切割Z9煥新從政

Z9再次出現在公眾眼前，是2019年，他代表台灣民眾黨參選板橋區立法委員。「2018年9月柯文哲競選台北市長連任，要海選發言人，那時白綠分裂，我擔心中間勢力4年就這樣沒了，就去報名，最後被刷掉，算是真正有踏出從政行動第一步。後來民眾黨要提名區域立委，我想說身先士卒，去當神風特攻隊。」首次參選，他拿下20,579票，占11.67％，排名全黨第3。

「我主打年輕、新、理工爸爸，但不會提Ptt，一般民眾也聽不懂Ptt、Z9是什麼。我跟Z9切割很久了，有比較正常的形象。」他現在是民眾黨不分區立委高虹安辦公室主任，一邊在立法院學習政治實務，一邊與太太共同經營行銷公司，計畫繼續鄉民參政，「理工科思考比較會看論點、數據、事實，不是看顏色講話。」問他對於參政而言，Z9是正資產還是負資產？他想也沒想：「還是正資產啊！」

我在PTT認識老婆

有哆啦A夢在家的時間在幹嘛的八卦嗎？「在《哆啦A夢的假期》中，哆啦A夢提到他的工作就是照顧大雄，所以其實是沒有假期的…」有沒有胖虎唱過幾首歌的八卦？「確切有歌名的2首、有歌詞的8首、專輯名稱1張。其他不知名的歌曲百首以上。」大雄到底在自己家的樓梯摔跤過幾次？跌了這麼多次，都不會癱瘓？「次數沒有想像中多之外，總共14次中，有6次都靠道具讓傷害變小或沒有傷害，所以目前來看是沒有會癱瘓的問題。」

43歲的張遠，被鄉民稱為「哆啦王」，畢業於台大歷史所博士班的他，聊起《哆啦A夢》篇篇詳細考證進行分析。他稱自己很宅，說起詩人父親張健離婚後與母親分居，因為父親不懂得打理生活，因此排行老二的他負責照顧。「我的青春就這麼消失了。」

父親前年過世，而他在去年跟老婆登記結婚，2人都是台大校友，老婆用Ptt寫信找他聊哆啦A夢，聊熟了，相約看哆啦A夢電影《大雄的金銀島》。「前一天見面，她跟我說手機號碼跟名字，我才發現她是女的，見面以後要了LINE，就脫離Ptt層次了。」

藉哆啦A夢　消遣紓壓成功脫魯

若是用鄉民流行語來講，他脫魯了。脫魯的意思是脫離loser，他的魯蛇心態從讀博士班開始，從小到大雖然不是《哆啦A夢》裡出木杉（王聰明）那種第1名資優生，但從沒為課業困擾過，直到寫不出論文，他開始看《哆啦A夢》、玩Ptt，在Ptt2（Ptt的分站）個板發廢文。「無病呻吟，就寫一篇文，今天論文又沒有進度。」

「我對大雄有進一步認識，就是自己也遇到困境，可以去體會弱者。」他的帳號登入次數是8,399次（Ptt登入次數1天只計算1次），在資深鄉民排行榜是前50名，算是重度使用者，每天起床就打開電腦登入。他在八卦板回答鄉民提問成名，而在此之前，他已在漫畫吐槽板Suckcomic談哆啦A夢，而成為小有名氣的達人。

2012年，張遠在部落格製作Ptt事件的懶人包，編寫了421條Ptt條目，大部分是Ptt流行語。「只要有大事件，我就即時報導，因為八卦板文章太多，比較有名的是『督割事件』。」一位李姓士官長表示割草時，被石頭彈到眼睛造成視網膜破裂，友人貼出文章後，引起鄉民激憤聲援，認為他遭軍方霸凌。後來當事人說詞反覆，軍方也另有說法，最後成了羅生門。因此有「莫忘督割」這句用來提醒鄉民小心煽動與操弄的流行語。「這個事件變化很多，一開始大家同仇敵愾，對軍隊憤慨，後來又逆轉，那真的心情起伏，你會很投入這件事，覺得要找出真相。」洪仲丘事件爆發時，他也整理了懶人包，方便鄉民與外界了解事件經過。

他創立網站《Ptt鄉民百科》是因為過去鮮少正式報導與學術研究，許多Ptt專屬事件無法成為維基百科的條目。「很多特殊名詞、鄉民的次文化，以及只屬於Ptt的特殊事件，都能在上頭找到資料，對於回憶事件蠻有幫助的。」

Ptt的影響力來自能反映真實評價。他以GOOGLE搜尋舉例，用關鍵字查評價時常跳出：XXX、Ptt。這表示許多人對鄉民評價的認可。「你到網上看部落客文章，會懷疑是不是廠商業配，評價就打折扣，你自己是鄉民，可以知道為何有人願意在Ptt寫一篇長文章，而某篇文章下的推文會讓你覺得真實。」

最怕有一天　上PTT不知要幹嘛

5樓、在我床上、鄭公吃洨、柏油炸你全家，曾經興盛的流行語與Ptt人物，隨著時間過去成了回憶。近年Ptt停止開放註冊新帳號（現在僅能使用台大信箱註冊）。張遠憂心，沒有新的活水，對於社群傷害巨大。「對方頂多花更多成本入內，但沒有新的註冊人員，耗到最後Ptt更衰弱，雖然不會被利用，但你也什麼都沒有了。」

Ptt仍有許多事件在看板上發生，Ptt鄉民百科仍繼續填上許多「XX之亂」的代號。但張遠無空閒撰寫條目，也發現熱心的鄉民少了。「再10年，整個Ptt死氣沉沉，裡面的文化不能承載那麼多了，我們會覺得上去要幹嘛？像你現在去不良牛（BBS站），也不知道幹嘛，沒人。」

所以最恐怖的是上Ptt不知道要幹嘛？「對，如果有那一天。」

張爸與他的1千個帳號

在hate恨板，歡迎任何人來抒發情緒。2004年，張文政註冊Ptt帳號，在這裡發了第一篇文：「…您辛苦了，聽首歌好嗎…」文章中沒有恨板獨有的幹拎娘髒話連發，而是一首歌〈心肝寶貝〉，一張母親抱住植物人兒子的照片。文章主題是母愛偉大，半夜植物人兒子大便了，需要清潔：「媽媽知道你沒辦法跟一般人一樣，在媽媽老了以後會照顧媽媽、養媽媽，反而我要養你、照顧你一輩子，但是請你相信，你永遠是媽媽最愛的人！」

兒成植物人　16年來發文洩憤

64歲的張文政，由於16年來在Ptt重複貼出兒子張振聲變成植物人的文章，因此被鄉民們稱為Ptt傳奇人物「張爸」，文章也被稱為「張爸文」。

2000年，他的兒子張振聲20歲就讀台大土木系一年級，參與系上籃球活動時突然昏迷倒下，心臟停止跳動40分鐘後才送到台大醫院急救，腦部組織缺氧壞死，從此成為植物人。

下午時分，我們在張文政的家中採訪，屋子長久沒有翻修顯得老舊，客廳一張30年以上的單人沙發，一張病床，一張折疊桌，一櫃擺滿藥品的櫃子就是全部了。這時間張媽正幫張振聲翻身、按摩。

20年來，張振聲曾經笑過一次。「缺氧性腦病變，腦部受損後，重新生出新的組織，但內容是空的，沒有記憶，就像失去了靈魂。」張爸回憶，那微笑或許是偶然的臉部表情，他忍不住猜測：「也許想到了什麼吧，他有時早上睡醒，睜開眼睛的時候就一臉驚訝。」張文政試著用手指作勢戳眼，正常人會眨眼，而張振聲不會。但張振聲仍有感覺，張爸與張媽陪著時，張振聲一臉安心，若是陌生人接近，表情就顯得扭曲害怕。「他不要流眼淚，我們就很高興了。他很常流淚，例如太久沒翻身或排泄了，他就會感到不舒服。」

張爸是農村出身、成功大學機械工程博士，結婚成家又當上教授，人生本該從此一片光明，聊過去他顯得難過，說：「別提了。」小時候的張振聲愛笑、愛講話，沒生過大病，人緣也好，高中畢業後讀東華大學資訊系，很快跟女孩子談起戀愛。那是一場三角戀，「所以他的情敵打電話來，說若不切斷感情，可能人會消失…」恐嚇電話讓張爸、張媽擔心，因此張振聲重考考上台大土木系。

夫婦倆與兒子最後的互動，在趕到醫院後的第3天。那時張振聲還有意識，張爸要張振聲擺頭、轉動眼睛，張振聲都照做。「那時我跟太太對他說：『很晚了，爸爸媽媽還要處理事情，明天再來看你。』他還很用力握住我的手。」張爸克制自己的情緒，平靜談著那天，張媽聽了忍不住流眼淚，轉身撫摸張振聲的臉龐。

事發後，張爸沒報警，他問台大校方，校方推給在場學生，他問在場學生、問台大土木系，只得到一片沉默。為了理解事發經過，張文政提告台大校方多人、申請國賠，但都輸掉。「那位幫張振聲做CPR的老師，我沒有告他。」他的文章寫他發現的校園安全問題。例如校園緊急電話淹沒在草叢中；事發的籃球場被柵欄圍住，緊急狀況發生時難以出入；台大雖有救護車，但校內道路有路障，無法進入籃球場旁。而張振聲上救護車後，未送到最近的三軍總醫院，反而是送到較遠的台大醫院。張文政說：「校方的心態是學生不能死在校園裡，所以一定要救活。」救是救活了，但往後的照料問題從此成為重擔。

照顧植物人的壓力與辛勞帶來絕望感，夫婦倆不是沒有過輕生的念頭。張媽一刻都不敢離開張振聲，曾經為了緩解照顧壓力聘請看護，2人休息一天出門散心，但才半天，張媽就忍耐不住焦慮，決定回家；搬動植物人非常耗力，張媽的雙腳因此靜脈曲張，直到醫生告知可能壞死截肢，才勉強住院開刀，開完刀後，她立刻出院回家繼續照顧張振聲。

張爸歉疚自己把大部分照顧責任都推給張媽，張媽聽了趕緊幫忙說話：「不不不，你也很辛苦，我們家能堅持到現在，都是靠你，這個家才不致於崩潰。」張媽媽說：「照顧張振聲，不只是體力上的苦而已，看他整天這樣子，真的很痛苦，有時照顧到半夜，我自己在那邊哭，張文政看到就勸我別做了，出去走一走再回來。」

帳號屢被刪　持續與站方諜對諜

張爸是張媽的心靈支柱，而Ptt發文是張爸的心靈解藥。「我發文是因為氣憤，幸好有Ptt這個地方可以抒發，不然我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。」抒發之外，也控訴台大的不負責，對夫妻倆來說，兒子在學校突然昏迷倒下後變成植物人，沒有人需要負責，「變成我們父母要負責一輩子，這公平嗎？」

他的重複發文行為違規，引起鄉民怒罵，站方開始持續刪除他的帳號。他每天固定持有20個有發文權限的帳號，為了讓每個帳號發揮最大效益，他因此張貼更多文章。16年來，他擁有過1千個Ptt帳號，連張振聲的台大學生信箱也拿來註冊。站方更曾撰寫程式全站搜索，一發現張爸文，立刻刪除帳號。「發文沒過3秒就刪掉。白天他們的程式開著，半夜會關起來，所以我清晨5點發文章，文章跟帳號會存活得比較久。」

2013年，台大允諾以急難救助金的方式提供1年40萬元，但未包含過去13年的費用。醫界稱為安寧療護之母的趙可式教授，以植物人王曉民的經驗舉例：「若植物人狀態較好，僅需灌食、抽痰，聘外籍看護1個月約3萬元；若狀態不好，本身有疾病或容易感冒併發肺炎，醫療費、就醫交通費、看護費，1個月的開銷費高達10萬元以上。」張振聲容易感冒，採訪時氣溫是炎熱的31度，但張媽仍為張振聲蓋上毯子。

分站張爸板　仗義之聲內心感動

這2年，Ptt停止註冊帳號，張爸因此沒有帳號可發文。

一篇篇的張爸文，藏著親情記憶。例如在NBA板發文，他寫父子都愛打籃球、看NBA，張振聲高中時因為賽事白天開打看不到，張爸幫忙錄影。「他喜歡韋伯（Chris Webber），當時韋伯是選秀第1名，我比較喜歡Kobe Bryant、LeBron James、Curry。」

「最感窩心的是大家推文說『張爸加油』，或是為我仗義直言，讓我很感動。」熱心的板友在Ptt2（Ptt的分站）創立「Changpa張爸板」，板上蒐集超過2千篇張爸文。張爸雖然沒帳號了，仍每天到NBA板看板友們閒聊，這能讓他心情變好。「最重要的是文章有人看，被罵、被噓都無所謂。我很希望再擁有一個Ptt帳號，例如規定我一個禮拜能在某一板發一次文，但你不能要我不批評台大，不能要我不講張振聲。」

他明年要退休了，想過未來的規劃？或後事？「我心裡希望張振聲能先走。我們夫妻聊過，有一天誰先過世，另一個人過世前，要送張振聲走。」送去哪？不是安養院，也不是醫院。「沒有人能像我們父母這樣照顧孩子，若我們不在，他活著只是繼續痛苦而已。」

韋伯退休、Kobe猝逝，Ptt25年了，許多鄉民從大學生變成社會人士。我問張爸，張振聲可有用過Ptt？他不知道。張振聲的青春太短，短到來不及成為鄉民。

不敢承認是板主

大學時，潘仕軒喜歡同班一位同學，女孩問他要不要上Ptt丟水球聊天，因此他註冊Ptt帳號，後來女孩子沒追到，倒是在199年創立了股票板。

當年只有小貓二、三隻，現在已成為Ptt前5大熱門看板，假日都有1萬人在看板上。41歲的潘仕軒，今年請辭了板主職位，作為創板人，21年的板主生涯，等於是透過股票板經歷台灣經濟21年來的震盪起伏。「每次空頭時，大家極度絕望，只要有任何做多的人，就一定被砲轟，多頭的時候就相反，這一直不斷循環。」

辭板主的心情，他說像看一個孩子長大，要送給別人了，很捨不得，但他開了2家公司，又念EMBA，實在忙不過來。他大學讀台大生命科學系，eyespot這個ID典故來自生物學課本，意思是草履蟲的眼點。20年前生科產業還不健全，但政府與新聞媒體畫大餅，把生科系炒得如股票水漲船高，結果畢業後不容易找工作，因此Ptt有流行語：「一日生科，終生科科。」

他說從2015年開始，因基亞與浩鼎的成果不如預期，信心頓失。他是本科專業，從大學用5萬元開始玩股票，一路鑽研相關知識，對於生技產業的市場價值有一套嚴謹的判斷，認為台灣生技產業趨完整，許多生技股被嚴重低估，因此長期買入杏國、因華，杏國買在30塊以下，而因華買在10塊以下。

結果股價沒起來，他被套牢了。「我邊跌邊買，圖線像一個碗。所以我有幾年的時間，不敢承認自己是股板板主。」他說那段時間，不免自我懷疑：「到底市場是白癡，我聰明？還是全市場都聰明，我是白癡？」

今年股價上漲，他脫手了，2檔股票報酬率分別是200％、300％。現在他敢承認自己是股票板板主了，奉獻21年的青春時光，算是光榮退休。

網軍出征　笑到往生

鄉民總好奇四叉貓的正職到底是什麼？為何總是可以到處出席記者會、上政論節目、到選舉造勢場合數椅子、到社運絕食現場吃泡麵、爆料名人內幕八卦、亂入敵對團體反串說著他們的語言？

正確答案是沒有。也可以說，他這1年的正職是專心打電動，靠上政論節目的通告費支付房租、生活費，他笑說：「還過得去啦！」我們拜訪四叉貓家，他一邊喊著最新的遊戲機PS5已經玩膩了，一邊斜躺在king size再加大的軟床上，穿著無袖運動衣隨性受訪。床邊是大尺寸雙螢幕、彩虹鍵盤、絕佳音響與穩定網路，他用一個螢幕玩遊戲，一個螢幕看攻略，這就是他的神聖領地。

四叉貓從小在網路上長大。他13歲國中時開始上BBS，20歲就成為網路遊戲《天堂》高手，靠發表無數遊戲攻略竄紅，在網路上稱王，也喜歡號召現實街頭行動。2016年開始，他頻頻亂入反同婚宗教團體的集會，在現場扮成美人魚、躺在充氣床上敷面膜、直播，有時跟著唱聖歌，充滿噱頭的畫面，輕鬆占據新聞版面；2019年國民黨總統候選人韓國瑜頻繁造勢，他到現場算椅子，打臉媒體報導的人數，被稱為「椅子精算師」。無論反串、亂入、湊熱鬧、爆料，他說做這些事都是為了好玩，「就像放一把火，看能燒到什麼程度。」

當8年版主　性向公開管理得宜

但花費大把時間不務正業，背後有個很深層的原因，是寂寞。比如說，他開始跑遍全台緊盯韓國瑜造勢場合，部分也是因為跟日籍男友分手後心情低落，找個事情做來轉移注意力。又例如，父親在他18歲時癌症過世，母親則在他20多歲退伍後意外亡故，他自此成為無父無母無手足的孤兒，沒人管了。他到美國跑單幫做網拍、打遊戲、交男友、玩BBS…都沒有人會突然拔掉他的網路線了。我們數度旁敲側擊母親意外的原因，他都說：「我不想談。」

四叉貓是在Ptt漸漸變成公共論壇後才開始使用。「我在八卦板看到很多同志仇恨言論，寄信給板主，板主不理我，我就想說有缺我就來選，真的選上，從2012年當到今年7月1日，整整8年每年都有當上。」管理最熱門的八卦板並不容易，得有公信力，找出各方都能接受的解決之道。他勤於管理，也對性向相當公開，在一片異男聲浪中得到不錯評價。也在太陽花學運、香港占領中環等大事件發生時到現場發文，每次都迅速被推爆。

在Ptt25年的歷史中，奇蹟等級的「紫爆」，史上只有2次，第2次是2018年台北市長選舉開票，柯文哲跟丁守中差距僵持在3千票上下，紫爆好幾個小時，最多到達11萬人。那時四叉貓擔任板主，「那個晚上很累，有人說：『這個帳號不要了！』一直發『祭品文』，支持『阿伯當選！阿伯加油！』鄉民就算被水桶16個月也要挺柯，大家就在下面一直推文『真勇者』，那天晚上每個板主都浸了幾百個人水桶。」（編按：八卦板規禁止政治問卦，政治討論長期在模糊空間遊走，被板主判定違反板規者，會被處罰「浸水桶」，即不能在該板上發言。）

原始碼護身　對岸攻擊不得其法

Ptt滿載鄉民獨特BBS語言，四叉貓主張這些文化應該要保留下來，特別是在這個網軍、假訊息氾濫的年代，Ptt反而像是一座難以攻下的古老堡壘。「對岸有所謂帝吧討論社，號稱要癱瘓台灣所有網站，他們說是『帝吧出征，寸草不生』。他們聽說台灣最大論壇叫Ptt，但連要怎麼進去Ptt都找不到方法，因為太原始老舊，鄉民就說是『帝吧出征，笑到往生』。還有人去淘寶買帳號，但沒有用，即使能上站也不能發文，買了還不知道怎麼登入。」鄉民像騎士抵禦古老堡壘遭網軍入侵，一發現疑似網軍，就會到MultiID板檢舉，站長介入調查，並刪除多重帳號。

四叉貓也見證選舉時公關公司操作假帳號與輿論的手法，2018年，八卦板出現4百多個分身帳號選出的板主，到了今年，只要1百多票就能當選板主。四叉貓的最高得票數是2014年以8千多票當選，至今無人能破紀錄。「我以前參選必上，大家也很怕板主被奇怪的人拿走，鄉民就算討厭我，也寧願投給認識的人。」今年，四叉貓不再參選。

就算不當板主了，四叉貓也還是鄉民熱愛談論的吉祥物。哪天網軍太多，他可能又想出來參選了。

電影少女的明星夢

立委高嘉瑜辦公室一片粉紅色，沙發放著許多玩偶，櫃中一系列粉色文宣品，各種模樣的高嘉瑜做著可愛表情，顯得很夢幻。她愛唱歌，我們請她拿麥克風拍照，她唱起〈蘭花草〉。這首歌會不會太老氣呀？「啊我就老了嘛！」

生病掛急診　醫生寫信板內告白

40歲的高嘉瑜，ID是xin，只有資深鄉民才可能擁有的短ID。「登入次數6,442次，有56萬3,893塊P幣。」政治人物現實中有多少錢，要看財產申報。至於Ptt的P幣怎麼來的？則是她擔任Ptt新聞部站長兼發言人時，站方發的薪水。

高嘉瑜第一篇Ptt的文章在19年前，是一則電影推薦文。「大拇指推薦《少林足球》，好笑到令人禁不住一再鼓掌，或許因為本人國中超愛看《足球小將翼》，所以很喜歡看這部片。」除此之外還有《魔戒》《藍色大門》，但無人回應。「就寫一些心情，然後沒人理我，哈哈哈哈。」

喜歡電影的少女，內心有明星夢。從小愛綁公主頭，高中愛唱KTV，就去報名中華電信的歌唱比賽，然而上台太緊張，連自己在唱什麼都不知道。大學讀台大法律系，她開始參加政治活動、擔任台大學生會會長，忙到沒去上課，因此跟同學不熟。娛樂圈流行校園美女，她接受媒體採訪，也曾經報名《我猜我猜我猜猜猜》，雖然沒選上，但還是參加了綜藝節目《JACKY SHOW》。

那有沒有人寄站內信跟妳告白過呀？高嘉瑜尷尬一下，「哈哈哈，不知道怎麼講。」高嘉瑜說，印象深刻的是一次晚上去汀州路的三軍總醫院掛急診，後來醫生在Ptt寫信給她。「我很訝異，這個醫生怎麼知道我是誰？就覺得個資好像受到侵犯，他可能看了我的名字，回去就查到我的ID，當時是有受到驚嚇。」

2005年，Ptt常因鄉民們熱議某個事件而鬧上新聞，例如鳳山凱名、mini158跳樓事件，也發生許多私密照外洩事件。「上新聞的頻率非常高。也有好的，例如莫拉克風災時，鄉民就做即時救災地圖捐物資，當時若有人想不開，鄉民就趕快找這個人，大家動員人肉搜索。」站方多為資工系學生，不擅長也不喜歡應對媒體，因此當時的站長杜奕瑾邀請她負責對外發言，直到2010年她為參選台北市議員，才辭了Ptt的職務。

擁專屬符號　在這裡感受到溫暖

她的政治立場與柯文哲友好，常跟民進黨唱反調，很有Ptt鄉民性格。2017年在政論節目預言民進黨選舉將慘敗，前副總統呂秀蓮在節目罵她唱衰，批她是被寵壞的年輕人。姚文智參選台北市長，眾人拍照造勢，她偷偷落跑，後來被姚文智酸她應該退黨。2018年民進黨9合1六都選舉果然慘敗，但她當選立委，在港湖選區得到的立委票，比姚文智的市長票還要多。這陣子，立法院民進黨對抗國民黨反萊豬，民進黨立委皆穿黑色，唯她沒收到通知，穿粉紅色，可說沒人緣到了極點。

「某種程度，我覺得Ptt鄉民對我蠻厚道的，很多人說Ptt鄉民對政治人物不留情面，我在媒體上受到很多攻擊或不諒解，Ptt有很多正義人士會幫我澄清說明，我就覺得特別溫馨，覺得鄉民有很多好人。」選台北市議員的時候，喜歡她的鄉民都在她的相關新聞下推文寫：+<><，成了她的專屬符號。

高嘉瑜說，Ptt25年，當年大學生的鄉民們都長大了。「30歲到50歲這個年齡層，是台灣的中堅階層，對政壇有很多影響力。」對高嘉瑜來說，Ptt是她成長的一部分。「裡頭的意見隨著時間深入你的心裡，變成你的一部分，感覺我跟Ptt的鄉民一樣，自然而然會有跟民進黨傳統不一樣的想法，算是受Ptt鄉民言論的影響。」

她說，每一個女孩都有明星夢，曾有客串過連續劇《娘家》的經驗，讓她知道自己沒辦法當藝人。「只好試著當個政治明星了。」她的辦公桌上，放著當期的《鏡週刊》，問她怕不怕狗仔呀？「當然會，常常有狗仔來跟耶！」

★鏡週刊關心您，再給自己一次機會：安心專線：1925（24小時）／生命線：1995／張老師專線：1980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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